一
现在的昆明人都知道傍翠湖而建的五星级翠湖宾馆，那里有舒适的客房、温馨的咖啡厅、云南风味的餐厅，以及桑拿、按摩等等最现代的生活享受。但是，却少有人知道在翠湖宾馆南面花墙外的那条青石铺就的斜坡街道叫青莲街，也不会知道在青莲街坡脚南面有过一个祭奠钱南园的钱公祠，更不会知道钱公祠曾经有过的肃穆和庄重。因为钱公祠以及当年由它所象征的文风正气和人们对先贤的敬仰、以及苦心者助开尊崇乡贤风气的这种努力，都随着燃烧后的烽火，化为一缕青烟在变幻的历史风云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但是，钱公祠堂确实存在过，就在青莲街的坡脚南面。
光绪年间，清朝已经步入暮年，从乾隆末年就开始显现的衰落端倪，愈加明显。政治无为、官场腐败、执政保守、闭关锁国、观念僵化、税重赋苛、经济萧条、民不聊生、冲突迭起，终于，在道光二十年导致了第一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屈辱地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割地赔款、开放通商口岸、中国沦为了半封建的半殖民地。而国家尊严和威望的丧失，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与上层建筑并列于经济基础之上的意识形态的异变。“江河日下，人心不古”成为官场和民风的真实写照。为了挽救国家的危亡、改变颓丧的命运、振兴民族的精神，于是就有了光绪帝认同、支持并积极推行的维新运动，甚至想用君主立宪制来取代君主专制，最后达成民主共和的种种努力。正因为有了维新的政治变革，也就有了微光初现的“中兴”，可惜“百日维新”只能是一粒划过暗夜的流星，一瞬即逝，随着西太后率领宫廷保守派实施“戊戌政变”的成功，晚清的最后一线复兴希望彻底破灭了。
在国难中，面对清王朝的腐败、保守和颓废，人们开始怀念历史上曾经有过的乡贤，通过对他们的怀念，来宣泄因为苦难又因为没有批评苦难制造者的话语权的强烈不满。昆明人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最值得他们骄傲的刚直御史钱沣。
二
钱沣字东注，又字约甫，号南园，是土生土长的昆明人，乾隆四年出生于昆明城鼓楼东面盘龙江东岸，位于老拓东城太和街上一个以打造银饰为生的小业主家里。以捡拾水德庵废弃于惜字篓里的残篇断简开蒙，五岁在私塾师从李荣之启蒙，六岁就冠童生，接着中秀才。二十一岁就读于昆明五华书院，二十五岁拔贡，二十八岁中举，三十一岁中进士，为翰林院编修，开始了他的仕宦人生。十年后，也就是乾隆四十七年，钱沣开始了他都察院监察御史的不凡经历。任职期间，钱沣弹劾了贪官酷吏陕甘总督毕沅，与刘墉排除和珅的阻挠彻查了“贪纵营私，遇有提升调补，勒索属员贿赂，以致历城等州县亏空”的山东巡抚国泰、布政使于易简。最精彩的是弹劾了清朝最贪腐的权臣和珅。成为载入史册的嫉恶如仇、不避权贵，不怕失去皇帝的宠幸的刚直谏官。他的“国家设立谏官，原欲拾遗补阕，今诸臣皆尸位素餐，致使豺狼遍野而上不知，安用谏官为哉”？堪称振聋发聩的历史名言。
钱沣为士绅及民众所感佩尊崇，还因为他具有难能可贵的由深厚学养所造就的清正廉明、政治坦荡的品德和刚直不阿、沉着刚毅的品格。以及他用诗、文、书、画、联传扬中华文化和传统美德的道德文章和精湛艺术。他的代表作《钱南园遗集》《南园诗存》《南园文存》《九歌长卷》《枯树赋》《守株图》《冒雨寻菊序》《端阳竞渡序》《桂花厅记》等，至今仍是收藏界的珍品。他独创的“钱体”墨宝更被视为千百年来学颜真卿最得真意的上品之作。袁嘉谷先生称其为“天下称一千年中，颜、钱齐名无异词”。著名书法家李瑞清给予钱南园“能以阳刚学鲁公，千古一人而已”的美誉。东阁大学士左宗棠在《钱南园先生文存序》颂扬他：“尝论先生为人，清严可畏，其文、诗、书、画之形诸外者，无非充实之光辉，譬犹石上孤松，独立云壑，人人望而知敬，盖天地严凝之气所特钟也。至直节之契圣明，道义之符贤达，丰采之慑奸贪，尤其显焉者。令生当其世，为之执鞭，犹恐先生我弃乎。”
就是这样一位“滇中第一完人”,屡遭贪官佞臣的陷害，还因乾隆四十九年湖南巡抚浦霖发难，诬告钱沣视察生员杨德钟“匿丧冒考”。此时，任湖广总督的恰恰是被钱沣参奏过的毕沅。在毕沅支持下，浦霖诬告得逞，钱沣被诬陷中伤革职留任，虽处逆境依然不屈不挠。七年后，钱沣复出。第二年受乾隆帝召见后，才得以重入都察院，任湖广监察御史。钱沣再任御史未久，就给乾隆帝呈上了著名的奏疏《请复军机旧规疏》，批评军机处存在的问题，直接对朝廷核心大政提出了意见，并揭发了把持军机处的权臣和珅弄权和贪腐的罪行。乾隆帝朱批：“申诫诸大臣，并命他稽查军机处。”钱沣通过上呈《请复军机旧规疏》成功完成了解决和珅这个乾隆时期最大祸患的重要步骤之后，就开始着手了弹劾和珅的准备。经过周密查访，掌握了和珅犯罪的大量证据，写就了揭发指证和珅二十余款罪行的奏疏，长达数千言。可惜的是，这份奏疏还没有来得及上呈，钱沣却突然在北京云南会馆去世了。于是坊间多有年仅五十五岁的钱沣，是被嗅到风声的和珅派人用毒酒谋杀灭口的传言。但让人欣慰的是，朝廷还是从钱沣枕下得到了奏疏原稿。这份奏疏最终成了剪除和珅的有效线索和有力证据，大贪官和珅终于在钱沣逝世五年后伏法。
钱沣逝世后的次年，归葬于昆明北郊清水河龙泉镇羊肠村北山钱家祖茔。钱沣与妻子秦氏的合葬圆形青石墓坐北向南，径长约15市尺，有高约7市尺余的青石墓围，上露封土。墓前有曾任广东、山东、江西巡抚、长于治水的普洱景东县程含章撰写的《钱南园先生墓志铭》。墓侧有钱沣侧室菊氏的墓。墓葬极其简朴，恰如其分地展现了钱沣透明纯净、朴实无华却又光明磊落、永不磨灭的一生。
三
光绪十八年，距钱沣先生逝世已近百年了。一生敬仰钱沣的贵州提学使陈荣昌先生，每每在挥毫时念及对他的书法产生影响的翁同龢，更怀念翁同龢临习并承袭的钱沣先生。陈荣昌认为钱沣是值得昆明人始终敬仰和效仿的先贤。又得知嘉庆十二年昆明士人在翠湖北岸水晶宫修建的被昆明人称为草公馆的钱沣祠堂，未能延修维护，已经荒芜。陈荣昌很担心钱沣的文风正气被时代的潮流所湮没被淡化，于是动了为钱沣先生重修专祠，希望钱沣在后人绵绵的祭祀中能够永享尊荣，希望钱沣的高风亮节永远流传，希望云南的莘莘学子能效仿钱沣的文风正气成为铮铮之士的念头。于是，陈荣昌先生飞鸿昆明，倡议重修钱公祠。并随信附了俸禄廉银两千两，作为首捐。陈荣昌的倡议得到了昆明士绅学者的积极响应和广泛支持。陈荣昌先生特别拜托热心为钱沣建祠的挚友，后来主持石龙坝水电站建造的儒商施有奎和曾任昆明太守陈兰卿为钱沣专祠卜地。几经踏勘比较，最后选定了背靠葱茏茂盛的五华山南麓，面向委婉旎漪的碧绿湖光的翠湖东岸，那条可以上天入海的青莲街坡脚那太师椅般的风水宝地。当施有奎和陈兰卿向此地的主人史小泉讲明是为钱沣先生修建祠堂后，史小泉慨然允诺将土地让给钱沣先生。于是，就开始在这块宽敞的地皮上开建盖钱公祠。经过近一年的努力，光绪二十年钱公祠竣工。整个公祠是用围墙围起来的方方正正的庭院。进了灰色瓦顶的大门门厅，绕过照壁，有一个不大的庭院，院子里种植着白色的玉兰。庭院正中坐落着坐北向南的公祠正堂，供奉着由唯一给陈圆圆画过少年、青年、中年三个时期画像的陈兰卿精心绘制的钱沣画像，以及供桌、香案和祭祀用品。正堂两侧各有东西厢房两间，陈列展示钱沣的书画作品和专门为修建钱沣公祠刻印的《南园遗集》。祠堂的后面和两侧是陈荣昌特别关照购买的十多亩祭田，希望用田租收入来作为祠堂夏秋二季祭祀费用和维持钱公祠的日常开销。从嘉庆二十年起，每年四月初一，钱沣生日，昆明的士绅学人齐聚钱公祠祭祀缅怀钱沣先贤已经成为了昆明人的民俗，一直延续了五十四年。钱公祠前通往青莲坡的小路，也被昆明人习惯地称为学士巷。
施有奎在修建钱公祠的同时，刊刻《钱南园先生遗集》的序中说：“余尝怪滇人士之服官归者，多求田问舍，不能为乡贤达收拾遗文。令嘉言懿行坠地，故人才不振，日就裹歇，陈君小圃，素景仰先生，既为先生建祠堂，又寄俸银嘱余刻先生遗集，为刊印若干部，广其传，报存祠堂中。”陈荣昌先生以为昆明本土名贤钱沣重建祠堂，供后人敬仰，开了昆明尊崇乡贤的风气，为昆明人树立了先正楷模，意在振兴昆明人的精神，为从根本上教养后人做了一件百年树人的大事。陈荣昌先生希望通过钱公祠把钱沣的精神和品格更广泛地传播开来，更长远地传承下去，希望钱沣能始终成为昆明人值得骄傲和自觉效仿的楷模，让钱沣一生的光辉化为一种世道始终需要的昆明精神。
令人扼腕的是，钱公祠仅仅与昆明人相伴了五十四年。1948年，省主席卢汉为了扩建自己的公馆，竟然将毗邻的钱公祠拆除了。从那时起，钱沣在昆明的踪迹就只有风蚀雨淋的羊肠村北山那塚坟茔和残存在真庆观火神庙旁的那块字迹不全的钱南园故里碑。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不会有世纪老人能指着西寺塔下茶花公园的土丘告诉后人，这里曾经是昆明人最值得纪念和敬仰的瘦马御史钱沣先生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难怪几十年前，邓拓在翠湖东岸寻觅钱公祠不得后会有这样的叹息：“萍踪偶过翠湖滨，猛忆南国瘦马神，案牍军机戕一命，可怜遗迹久成尘。”
（原标题：青莲街 当年曾有钱公祠）
（摘自微信公众号“云南政协报”2017年8月13日。）
